fragment 1
休憩室的灯光昏暗下来。
犴达罕将牌放下,起身走进卧室。床上的被褥整洁而蓬松,常年的阴冷丝毫没有影响它。他若有其事地拍了拍被褥,缓缓倒了下去,就像倒在春日里松软的草上。他到底有多久没见过外面的世界了,那明媚的天与苍莽大地。
倦意裹挟着他,让他很快忘掉一切进入了梦乡。
在梦里,他来到一座沙漠中的城市。沙漠之城已是残垣断壁,狂风阵阵,沙砾便穿梭其中。他漫无目的地游荡,最后在一处地势低洼处的边缘停了下来。凹地的范围巨大,宛如平地上的一个大坑。它的中央,也就是地势最低处,矗立着一座废弃的建筑。站在凹地的边缘观察,视线可与建筑的四五层楼处齐平。沙砾仿佛新的外壳,让人完全看不出里面建筑原本的模样。正对犴达罕的一面,尚有一座十几米高的拱门屹立在建筑之前,仿佛是永恒的入口。
犴达罕沿着沙子铸就的金色斜坡滑向拱门。大约滑行了有十几分钟,眼看着前方的拱门却依旧有些路程。时间就好像凝固了一样。忽然,他隐约看见拱门的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跑动。他揉了揉被风沙洗礼过的眼睛,试图捕捉那东西的身影。
再次望向拱门时,原本废弃的建筑已焕然一新。牢固的水泥墙面将大阳光打散后温柔地向他递来;翠绿的植物藤条优雅地爬满了阳台,并沿着墙面舒展开来;鸟儿停落在一户人家的窗前,鸣叫声亲切悦耳。
他看清了之前身影,是人。人们相继出现在阳台上、窗前。他费力地调整着下滑的姿势,举起一只手向那些人挥舞。他能看见他们在相互交谈,似乎在说着慵懒惬意的话题。他记起来,这是他生活过的那个时代。他尝试去想起见过的最后一个人,却连名字也记不得。今日是何日啊,犴达罕低声自问。他想让眼泪流出来,一滴、两滴,他思忖着,即便充沛整个沙漠也无法表达他此刻的悲伤。
他感到手背上湿漉漉的,带着轻度的灼烧感。这不像是自己的眼泪。他将手背抬到眼前。液体腐蚀他肉体的兹兹声像极了身边急速流过的沙砾的摩擦声。也许是在梦中的缘故,他的痛楚被降低了,但这却更让他恐惧。
那是雨水。犴达罕抬起头,望向灰茫茫的天空。带有诡异蓝色火焰的雨从头顶落下,它们井然有序,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网。他又看向拱门的后面。方才有说有笑的人们正在融化,藤条亦被侵蚀至衰落,它们陆续掉在地上,变成一滩滩绿色的黏液。他慌乱起来,急忙翻过身趴在沙砾上想向上方爬去。可是他越急切,下滑的速度反而越快。
喀塔一声。他忽然重心不稳,摔倒在沙砾中。他觉得手臂较之刚才要轻松许多,少去了灼烧之痛。他举起手想看个究竟,却愕然发现两只手竟已不见,与手臂的接口处仅剩下森森白骨。
他的躯体渐渐支撑不住倒了下去。在无止尽的滑行中,犴达罕发出了无声的嚎叫。苦涩的砂石趁机涌入他的口中。
不知过了多久,他终于滑到底部。他的四肢皆被侵蚀殆尽,仅剩的视线模糊不已,过了好久才分辨出正上方的拱形门。
他努力转过头去,想再看一眼那栋建筑。此时,它们已恢复到犴达罕在凹地边缘观察它们时的样子。他的叹息从满嘴的沙砾缝隙中渗出——这也是他的面部肌肉为数不多能做的动作。
雨停了。
犴达罕只剩下一颗眼珠可以略微转动,他正在尽最大的努力掠食残存的景象。
踢跶、踢跶,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从远处穿来。经验告诉他这是某种动物的脚步,但他乞求,他无比希望能见到一张人类的面孔。
脚步声越来越近,他所剩无几的血管也涌动得越激烈。他再也没有力气转动头颅,只能企盼着对方可以走进他的视线。
脚步声停止了。周围一瞬间平静下来。
一对高耸不屈的角,携带着犴达罕所怀念的旧世界的气息,缓缓进入了他的视野中。它用鼻子呼吸,发出浑浊的白雾和沉重的叹息。它如湖水般深邃的眼眸注视着远方,那里在永恒的时间长河之外,是寂静之地。
犴达罕用了好一会儿,才认出这是一头驼鹿。
又过了无数秒,驼鹿离开了,留下坚韧的蹄踏落疾速飞驰的中子的声音。
虽然犴达罕意识到自己是在梦中,但他无论怎样也没办法醒过来。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清晨。如果不是机械臂叫醒他,恐怕犴达罕会永远留在这无奈的梦境里。